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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以小说形式的特写反映故乡风土人情,或有巧合,请勿对号入座

作者:何晓曦

二先生行二。据说老塾师就是二先生的老子,绰号叫做二毛子的,原来是有老大的,可能不幸夭折了。那年月生育率高,因为没有避孕节育的工具和计划;那年月,婴儿的死亡率也居高不下。

老塾师也行二,加之脑袋上鬓发稀少,顽皮的学童们就在私下里叫他二毛子。那时候老家烔炀河街面上,很有几位在讲的塾师,西边有郑先生,南街有叶先生,东街有祖先生,这北街便是二毛子二先生。

听老辈们讲,二毛子老先生为人极为和气,在长袍直裰衣袋里,总是揣几把花生米或者是葵花籽,无非是用来犒劳学习用功的童子。有一回,他在兜里装了好些爆米糖果,那天天气热,刚巧孩子们都没有按照要求背诵出《郑庄公量力而行》,那是《春秋左传》里的一篇文字,在结尾处,有君子谓:“郑庄公于是乎有礼。礼,经国家,定社稷,序民人,利后嗣者也。许无刑而伐之,服而舍之,度德而处之,量力而行之,相时而动,无累后人,可谓知礼矣。”全篇将近五百字。那批顽童,连句读都不会,也就是不会破句子,不会断句子,不会分出意群。古时候的文章,没有标点符号,写出来一气呵成,可读起来,就大费周折,特别是对那些愚顽不读文章的调皮捣蛋的孩子。他们瞧着那串成一坨的黑鸦鸦的石印文字,就浑身起鸡皮疙瘩,大伏天里也会打寒噤。

那天,老先生十分生气,戒尺的使用率极高,打的连自己的手也生疼。捧着个水烟袋,坐在香杌的一端直喘粗气,就忘了衣袋里头的爆米糖果,结果都烊在衣兜里,结成一大坨,怎么滴也掏不出来。可见,在塾里,老先生有时候也是极其严厉的。

每回在顽童们挨罚的时候,或者是老先生衣袋里的糖果烊了的时候,就看见二先生,迈着琐碎的步子,轻而快的自香杌右侧的厢房里出来,先给老先生的茶壶里续上水,然后便捧起老先生搁在书案上的水烟袋,把气咻咻的老头子让进厢房,这才转过身子,瞪着一双眯眯眼,一声不吭地瞧着大家。

学童们都默不做声。可能是刚刚挨了板子,仍然心有余悸,也有可能,那是大伙儿都有些忌惮眼前的大学长。《红楼梦》中,贾府家学里,由跟荣宁二公平辈的贾代儒执教鞭,结果就有孙子贾瑞作为学长,跟几个混账沆瀣一气、为非作歹,把一个好端端的贾府家学搅和的乌烟瘴气。二先生可是一个品行端方的好好先生,是学童们所敬仰的学长。

二先生依旧眯着一对小眼睛,学童们瞧不出,他是在笑,还是在跟他老子一样在发怒。

“……周之子孙日失其序。”二先生开口朗声诵读。但凡他家老先生要学童们诵读的文章,二先生都烂熟于胸,能够一字一句、从容不迫地背诵出来。光这一招,就令那些开始具有逆反心理的捣蛋虫们佩服的五体投地。只听得二先生继续往下诵读:“夫许,大岳之胤(yìn)也,天而既厌周德矣,吾其能与许争乎?”

他摇头晃脑地,有板有眼地背诵着通篇的文字,流畅如行云流水,一点儿磕巴的地方也没有。学弟们就有些好奇,因为在平时,二先生说话,是有些结巴的,特别是在发急的时候,脸上涨的通红,连头顶上那为数不多的毛发下的头皮,也变得红彤彤的。头皮越红,二先生结巴越厉害。

他的诵读,有条不紊,有板有眼,把握着轻重缓急,语调抑扬顿挫。端坐在座位上的孩子们,也不由自主地、不约而同地合着二先生的板眼,齐声诵读起来。

“君子谓:”二先生突然在这里打住,说:“自这里开始,你们开始诵读,再死皮活癞,别回家吃饭。”这回,他倒是睁大了眼睛,四下里睃了一番,又摇头晃脑地诵读下去。“郑庄公于是乎有礼。礼,经国家,定社稷,序民人,利后嗣者也。许无刑而伐之,服而舍之,度德而处之,量力而行之,相时而动,无累后人,可谓知礼矣。”

“这里,要记住,一个是‘度德而处’和‘量力而行’。君子之交,以德居要;君子之行,静以修身,俭以养德。”二先生这是在开课授业,“而且,特别要旨,就是量力而行。”他顿了顿,回过头瞅了一眼,见厢房里没有动静,估计老先生在打盹。这阵子,老人有些力不能支的样子,衰老了。

“量力而行,就是量一己之力,做一己之事。读书,诵文,按你们的才力,是可以为的。可以为而不为,能够行而不行,继之畏葸不前,到后来,就发现自己,举步维艰。难成大器。”

孩子们在洗耳静听,顺着学长的句读,点开串联在一处的文字,似懂非懂有些迷糊,却也不懂装懂,随着学长二先生的节奏,慢慢悠悠地可着嗓门喝喊着。院外的散养的几只老母鸡,原本呵开着翅膀,庇护着刚出壳的鸡雏,猛可地被学堂里传来的叫喊声吓着,急急忙忙地‘咯咯咯’叫唤着,领着牠们各自的小宝宝,匆匆忙忙地离开。槐树上盛开着雪白的槐花,香气逼人,几只知了在有一搭无一搭地叫唤着。

没过多久,老先生一口气没缓过来,走了。二先生给乃父装殓,把老人心爱的水烟壶,小心翼翼地安置在棺材一侧,那是一种扭金丝嵌银簪花的古董。在另一侧,端端正正地搁着那套老先生毕生钟爱的一套明版线装古书,无外乎是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之类。

老人一辈子清贫,只留下几间几乎不能遮风挡雨的破房子。“要田要房,有什么用场?”在世时他谆谆告诫二先生,“读好你的书!随他世道怎么翻来覆去的变,总是少不了孔夫子的书。你就做你的塾师,饿不死,涨不呆,一辈子无虞。”老人所说的‘无虞’,语出《周易·屯》:‘即鹿无虞,惟入于林中;君子几,不如舍,往吝。’《三国演义.第二九回》:‘毒已入骨,须静养百日,方可无虞。’就是平安无事的意思。

送走了晚清的末名秀才老爷,二先生自己开始收徒授课。多少有些进账,无非是学钱一石稻米,逢年过节的人家送些时兴的果蔬,免不了的还有几挂束脩,就是干肉,当地人叫做腊肉,应该是在腊月里头天气寒冷的时候腌制的。

没多久,学生都归了公学,二先生也跟了过去,由昔日的塾师,或者是教书先生,变成了‘老师’。塾师,自然是教语文为主。可公学里讲究新学,语文、算术、历史、地理、自然、音体美都有要求,就好像厨师配菜,姜葱蒜料酒酱油胡椒花椒,一应的作料,少不得。二先生是句读的大家,就是如今人们说的专家,可对于音体美,却有些望洋兴叹的不能够。对于史地自然课程,可以照本宣科,也不妨借题发挥,总之,做些准备,倒是能够应付一二,反正,都是一些半桩孩童,那些社会学科的知识,都有些弹性,很多并没有标准的说法和标准的答案。当然,这并非就是说二先生会在课堂上信口开河,造成误人子弟的后果。然而,那美术音乐体育,可就马虎不得。比方说画个圆,就得圆,不会画的人会看,十分容易地就看出你画的那个圆,是圆,还是不圆。就好像在篮球场上打篮球,绝大多数的观众,估计都不会带球过人投篮,但观众都会看,看出好球,就大声疾呼地叫好,看到臭球,就会‘哎呀’一声,甚至于会发出‘嘘’的噪音,毫不客气。

二先生会珠算,拨打算盘珠手指头灵活的很,可他不会画圆圈,更不会打篮球。起先,学校里安排他做教导主任,开学时安排课程,也就是谁教什么课程,谁教几年级的课程,还有,假如有老师请假,他就得给安排代课教师。很多时候,人员紧张,临时找不着替代的老师,他只好撸起袖子自己上。辛苦一些倒无妨,可有些课程,他就显得力不能支,觉得心有余而力不足,比方那画圆的美术课,打篮球的体育课。他个头不高,那时候因为当教导主任太烦神,劳身劳心的,几乎头颅上就没有了头发。在篮球场上,学生们在私下里窃窃私语,说是球场上有两只篮球,而且都是瓜皮球。他耳朵好得很,自然听到,心中就十分不自在。

有一次,上面派人下来搞运动。好像是五个人结伴来的。那是大名鼎鼎的‘五人小组’,在公元年,那是决定他人命运的别动队。当然,别动队员也经常替换,就好像打篮球上场的五人队员,因为他们也并非全是刀枪不入之徒。可在当时,二先生就有一些稀里糊涂的,其实他年龄并不大,也就三十出头吧,可他却显得有些老态龙钟未老先衰的神态。在开会的时候,还自以为是教导主任,会议一开始,就‘大放厥词’,无非是抱怨自己教不来音体美,当然,可能还有一些其他的鸡毛蒜皮的琐碎事情。

一个与世无争,任劳任怨的二先生,转眼之间,便成了一个‘二坏蛋’。当然,五人小组在对他最后的组织处分结论中,还是表现出无比的伟光正,没有把他送往白湖农场。还有一个说法,说是当时那个偌大的农场,人满为患,表示拒绝接受‘新鲜血液’。一开始,二先生还能拿十几块钱的生活费。没多久,风声紧了,他就分文不进,在学校做义务的勤杂工,比如打扫厕所,上房拈漏之类的力气活,全由他包办。

那样的活计,他半辈子从来就没有染指,自然是不会干。但是,不会干,并不表示干不来。可以在干中学,在学中干。吃一堑长一智,二先生栽了一个大跟头,却在人生的低落之中悟出来许多的道理。

二先生为人忠厚老成,府上几辈子教书,总能教出几个出类拔萃的,其中就有一个当年的小萝卜头,因为家境的拖累,没有继续进学深造,很是让二先生大失所望。不过,俗话说得好,瘸有瘸路,跛有跛道,当年那个不谙世事,愚顽不读文章的小个子,却在后来的土改和其他的活动中很有表现,得到了有关领导的赏识,便提拔他在烔炀镇的街道上管事,孬好也是个主任一级的小干部。

小干部叨念着往日二先生谆谆教诲的情分,便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。毕竟,拖家带口的,一年到头光尽义务,光干活不拿钱,混在一时,虽然勉为其难,但尚且可以支吾搪塞,可要是混在一世,那是万万不可能为续的。

由此,二先生就到了位于街道最北端的窑厂,做个管天管地的管事的,那地方离街面上大概有两千米的距离,就有一些天高皇帝远的讲究。《西游记》中的孙大圣,也是从那份有职无权的弼马温起步的。后来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,这才立地成佛,宣号‘斗战胜佛’。

二先生一直就无缘音体美,但小九九的算盘拨拉的很利索,便用一些白报纸,订成账簿,兼任起会计业务来。其实,当时在窑厂,有一位主事的,姓戴,可窑厂的人,还是唯二先生的马首是瞻。

嗣后的二十年里,曾经的塾堂里的大学长,曾经的很受人欢迎和尊重的塾师先生,曾经的勤勤恳恳、兢兢业业的教导主任,便摇身一变,成了那些出苦力的汉子们眼中的‘二会计’。估计当时窑厂规模很小,经济往来账目简单明了,便脱俗,没有用常规套路上的‘主办会计’和‘出纳会计’,他一身兼任二职,所以得了个诨号‘二会计’。账目由一个人承担,其实是犯忌讳的。不过,后来批斗他,几乎挖了他家的祖坟,却从来没有人揭露他贪污枉法。

不论是二先生,还是二学长,还是二主任,还是二会计,他都是认真其事,说一不二,哪里有一丝半点的‘二’!

在他满六十大寿的时候,他回到了学校。人家就恭贺他,说:“二先生,这回该扬眉吐气了。”二先生照旧地眯着一双小眼睛,仿佛是太阳光直射在脸上,没办法睁开眼的样子,不过,倒是一副笑容可掬的神情,说:“哪里还有眉毛,都给薅光啦!再说,说话走道都嫌中气不足,还奢谈扬眉吐气?”

他坚持站讲台,说:“至少,我还可以教语文课,”除掉音体美,他对教授任何一门功课都表现得理直气壮。年轻的教导主任,是从师范大学毕业的,就笑容可掬地问他:“先生,假如学生向您查询汉语句子中的‘主谓宾定状’,您准备这么回应呢?”

学校有些嫌他老,觉得他有些迂腐,就规劝他,叫他不如就在办公室墙角处,摆一张桌子,有事无事地看看报纸,喝杯清茶,颐养天年。反正也不会影响他的收入。过去亏待了他,让他受尽了委屈,好像只有如此这般,学校才感到有些心理上的平衡。

到了二先生退休的年龄了,可他依旧精神矍铄,见天的,就看到校园内,一个矮小的小老头,秃顶秃眉毛,雄赳赳气昂昂地在校园内四处走动。学校的花儿草儿的,他招呼人来侍弄,见到孩子在墙壁上随意涂鸦,他便上前制止。也不大声斥呼,只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,在小调皮的肩头拍一下,满脸笑嘻嘻的。本来就泛红的脸膛,倒显得更红了,好像犯了错误,干了坏事的是他本人,而不是敛手站立在一旁的孩子。

学校上下,邻里街坊,都敬重他,支持他。从来就没有哪一级组织跟他谈起退休的事宜。而他呢,也揣着聪明装糊涂,每天照例地去学校点卯上班。尽管他不再兼课,而且学校也没分派他具体的工作,可是他依旧是早早地到校,四处走动,像是治安巡视员。通常,他会帮教师的办公室里的暖水瓶灌满开水。有一回,他不慎摔了一跤,砸了几个暖水瓶,幸好,都是空瓶,没给烫着。从此,学校就明确地制止他,不让他再碰暖水瓶。

八十大寿的时候,他依然精神抖擞的样子,九十大寿的时候,他还是精气神十足。他依然在学校走动,但更多的是象征性的,大伙儿几乎什么事也不让他插手。他倒也知趣,明白大家那是尊敬他,爱惜他。便笑眯眯的,也不生气。

其实,由于他的工龄高,他的工资很高。退休与不退休,据说收入都差不多。但是他实在是不想闲着。家里儿孙满堂的,都巴望他好好生生的,呆在家里含饴弄孙,该有多好。可他,那一双老腿,硬是闲不住。学校,才是他真正的家。

年12月4日定稿于美国亚特兰大松竹居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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